注：本文作者沈知渝，是CBA著名经纪人，弗罗曼在CBA打了四个赛季，有三个赛季他都是弗罗曼的经纪人。此文写于他知悉弗罗曼去世之后，语言平实然感情真挚。

知道弗罗曼过世的消息，是在今天早上。接到朋友的电话，闲聊了几句，突然问道：“你知道弗罗曼在哪里出车祸了？”我还在睡意之中盘桓，回了一句：“弗罗曼？现在哪里我不知道啊。”他声音提高了一些：“弗罗曼出车祸，没了，你不知道？”“什么？”我突然声音哑了，半晌没接上茬。

一翻阅新闻，已经铺天盖地。猛然之间，顿时唏嘘难以自已，一条高大威猛的汉子，34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华，说没就没了。虽然已经一年多没有见他，可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时刻，瞬间在脑子里清晰起来。

弗罗曼于我，是我的客户，是我为之介绍工作的球员，我一直管他叫杰克。要说感情多深，倒也未必，可要说毫无触动，也绝无可能。他离开中国前的三个赛季，我帮他签下了三份合约，而2013年帮助山东男篮打入CBA总决赛，成为他职业生涯的华丽巅峰。

斯人已逝，愿他安息。

CBA最能花钱的外援

从俱乐部管理省事的角度上，弗罗曼不是省油的灯。对于吃住，他从来不肯将就。

第一次帮弗罗曼签下合同，是2011-12NBA停摆赛季。当时江苏南钢的外援加祖里奇由于右脚骨裂，俱乐部必须更换外援，正在韩国打球的弗罗曼，进入俱乐部的视野。很快，我托人在首尔帮他办好了签证，飞抵南京。

之前加祖里奇在南京租了一套公寓，因为要回国养伤，已经要打包离开，于是俱乐部趁着方便，正好让弗罗曼续住下去。但这位大哥进入房间看了看，摇摇头，不愿入住，觉得离球场太远，条件也不够好。

后来还是搬进了南钢宾馆。时任总经理的王敏和弗罗曼万般解释，好歹让他住了下来。去过南钢宾馆的都知道，那个区域离市区开车要一个多小时，秦淮繁华，好像天际一样遥远，每个外地记者来采访，有时只冲着那一口小马路上的烧鸡公。宾馆一楼有食堂，都是中餐，弗罗曼呆在房间里，几乎不下楼，每天就餐时间，他的房间门口，都摆着两个盘子，一个是满满的蛋炒饭，一个是有些焦黄的炸鸡翅和水煮西兰花。前几天，盘子还挺干净，后来，剩的越来越多。

主场的日子，几乎天天如此。进城吃一顿正宗西式大餐，是弗罗曼最大的渴望。再后来，我带他去了新街口一家叫做“杰克地方”的意大利餐厅，他一口气吃了一盆沙拉，一盆意面，一大块比萨，若干小吃，酣畅淋漓，整个人变得容光焕发，不停地在说话，一扫在南钢宾馆的颓气。这一顿久旱逢甘霖的饭，让他变得情绪好了许多。

但矛盾还是爆发了。有一次比赛后，弗罗曼得了流感，一直咳嗽流涕，不见好，江苏队很着急，就安排翻译带他去南钢的附属医院去治疗。南钢的大厂医院我去过，未经修缮，散发着陈年的味道，消毒水的气息肆虐着，弗罗曼一走进医院，就怒气勃发：“我不要在这里治疗！这不是医院，我不治，我要走！”他几乎在吼叫，涨得脸红脖子粗，“我要去市区里的医院，专门接待外国人的医院，这不是医院，我要走！”他转身就离开了，而俱乐部还不明白：我们是为你好，给你治病，你怎么还那么挑剔？

“哪怕我自己掏钱，我也要去一家正规的医院！”弗罗曼说。最后，在俱乐部的协助下，他真的去了一家市区医院，一个老外开的私人诊所，挂号费就要上千元。

在CBA的外援里，弗罗曼不是挣钱最多的，但绝对是吃住最不将就的。俱乐部每个月给的几千块伙食费，他吃顿饭可以用掉上千元，一个月的钱，还不够他三天吃饭用的。

他在美国的朋友告诉我，弗罗曼永远追求最上档次的享受，无论他挣多少钱，都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把钱送到别人的口袋。所以他在美国就没有置业，打了那么多年职业联赛，也挣了好几百万美元，可连套房子都没有。在美国，弗罗曼有三个固定的住处，洛杉矶，拉斯维加斯和迈阿密，都是度假胜地，都是借朋友或者租房子住，更甚者，就是租一套豪华酒店的套房。“有一次他去欧洲度假，10天时间，租了当地最豪华酒店的最豪华的套房，一个晚上的房费就几千美元，10个晚上，他光房费就花了好几万。”他朋友说。

我曾经问弗罗曼，南钢附近，也有肯德基，好歹你也能吃点儿吧？他撇撇嘴，“肯德基，那也叫吃饭？肯德基也好，麦当劳也好，哪怕必胜客，那对我来说，都不叫真正的吃饭。”

爱享受，可打球真拼

2012-13赛季，江苏队没有选择续约弗罗曼，但山东队主教练巩晓彬看中了他的全面，没有多犹豫，将弗罗曼签到麾下。

山东队的条件，比江苏队好了很多，尤其是住宿，为外援租下了一套喜来登的酒店式公寓，弗罗曼走进两室一厅的公寓时，远眺奥体中心，面上浮起笑容，显得非常满意，我心里一块石头也落了地。那天晚上，弗罗曼拉上我，去市区里的索菲特酒店吃了一顿豪华意式大餐，他买的单——外援主动买单的事情，并不多见。“我知道这家餐厅，以前我打客场的时候，到这里来吃过。”他告诉我。在CBA打球的外援，在这一点上，都要咨询弗罗曼，他对所有城市的所有高大上西餐厅，都了如指掌，都曾留下过他的足迹和现金。

那年赛季前，NBA中国赛在北京上海举办，热火对快船，弗罗曼特意请了两天假，坐着高铁到北京，和女朋友住进了利兹卡尔顿酒店。因为休赛季他经常在迈阿密玩，认识不少热火队的兄弟，于是找朋友拿了几张票，还送了我一张。但这都不是重点，那一天再次让我见识到他的挥金如土：为了看这场比赛，他特意租了一辆奔驰商务车，坐车到了五棵松之后，让司机原地待命，不要离开，在比赛结束后，再把他和女朋友送回酒店。就为了能坐得舒服点儿，来回方便点儿，他甩出去了几千元人民币。那些奢侈品牌商务车，都是按小时计费，一小时八百元，他在球馆里看球的三个小时，司机在车里睡三小时，就把钱挣了。

弗罗曼喜欢享受，可打球也真拼命。无论哪家俱乐部对他场外的行为再有疑义，对他场上的表现，从未否定过。不夸张地说，他是这几年里，打球最聪明的大个子，从江苏南钢打球开始，他就被球迷叫成了“弗指导”。

我曾经问过他：你打球那么多年，你记得哪场比赛你的数据最好吗？

他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不记得，我对数据从来不关心。我打了那么多年球，只记得球队的成绩最后是怎样的。你看我在比赛以后，从不关心得分是多少，我更关心球队赢了没有。只要球队赢球，我做什么都不在乎。”

有很多球员，对自己生涯里的得意之作，总能深深地留在脑海里。弗罗曼的确不是，所以在山东的那一年，他的数据并不好，甚至是CBA生涯里最差的一年，可他却把山东带进了总决赛。

他的本事，山东知道

说他把山东带进了总决赛，可能很多人不服。当时球队最给力，数据最好的外援，是五短身材，投射精准的杰特，三外援中的阿巴斯，在篮板球上保卫着山东，甚至山东本土球员也不乏好手，而指挥全局的，是经验丰富的巩晓彬。弗罗曼仅仅10.4分和9.1个篮板，他有什么本事？

他有什么本事，只有山东队的教练和队员知道。那个赛季，弗罗曼的罚球命中率急剧下滑，整个赛季跌到30%以下，是前所未有的奇葩罚球，2013年世界上所有职业联赛结束后，有人统计过，弗罗曼的罚球命中率，排所有联赛倒数第一。但就是这种状态，巩晓彬在新闻发布会上，不止一次力挺弗罗曼，认为他的作用，决不仅仅体现在得分上。

杰特和阿巴斯，都很服他。他在三个外援中，是真正的老大，吃饭也好，在屋里玩游戏也好，都是以他为主。杰特是到中国的第一年，阿巴斯虽然已经混了多年，但地位还是不如弗罗曼，弗罗曼本人也有气场，镇得住人。不过，赛季中间，“弗老大”还是闹出了些乱子，去江苏比赛时，带着杰特和阿巴斯去吃饭，结果杰特吃坏了肚子，打不了球，弗罗曼又在场上打出了火气，和巩晓彬当场对飚，不服管教，最后输了这场本来计划中的比赛，巩晓彬火冒三丈，最后还是我从中调停，才算稳住了局面。

山东之后一马平川，勇夺常规赛第二。半决赛碰北京队时，北京队是卫冕冠军，没有人认为山东能过得了这关。没想到首场比赛，整个赛季进攻低迷的弗罗曼，就像突然开了闸门的大坝，洪水喷薄而出，和他对位的莫里斯，被打得毫无脾气，而弗罗曼在五棵松的第一个客场，就攻下了20多分，带着山东队，赢得了至关重要的一场胜利。

回到济南，山东队越战越勇，弗罗曼打球如穿花蝴蝶，能扣篮，能强攻，能快攻，能传球，简直无所不能，北京队被气势汹涌的山东队，逼得完全失去了锐气，最后居然被横扫出局。弗罗曼在第三场比赛中，再度拿下25分。

那个夜晚，山东的球迷，在省体育中心里疯狂地呐喊着。弗罗曼站在夜色里，捂着胸口，表情变幻莫测，并不过于兴奋。我知道他胸口骨头裂了，我问他：“杰克，你总决赛还能打吗？”他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得看看情况。总决赛还有几天时间，希望能好一些。”他走下台阶，周围是疯狂围堵的球迷，他签了几个名后，上了车，说了一句：“这个时候，我不想留下遗憾。”

他永远是一名战士

由于弗罗曼胸口骨裂，山东队做了第二套预案，准备好了在总决赛换外援，但后来弗罗曼告诉巩晓彬：“别换外援，我能坚持，让我打完总决赛吧！我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他像一个真正的硬汉，胸口缠着绷带，打完了总决赛。只可惜尤纳斯率领的广东队，是山东真正的克星。2013年，弗罗曼终究还是抱憾而归。

一年以后，当江苏队再次要换外援时，担任执行教练的莱登，也就是前一年山东队的助教，一锤定音：“就要弗罗曼！他是真正会打球的大个子！”

那是弗罗曼在中国的最后一个赛季，或者说，最后半个赛季。当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时，在11月的寒风里，他穿着一条大短裤，鼻子冻得有些红，看起来不再有山东那年的风采。他知道自己年纪越来越大，工作越来越不好找，那一年，他的工资是几年来最少的一次。我带着他，去老外最喜欢的“蓝蛙”餐厅吃了一顿饭，这一次，我买的单。

我还一直记得他在山东的公寓里，从行李箱里，变魔法似的掏出一块滑板，在公寓的地板上，滑行着，洋洋得意地说：“我喜欢玩滑板，这是给我特制的。”然后从窗口往下看，对我说：“我在拉斯维加斯，也住那么高的酒店，有时候，我和朋友会用塑料袋装上水，往下扔，吓得行人直叫唤，然后我们赶紧躲起来，缩在窗子后面。”那一刻，他的脸上，是孩童般恶作剧的笑容。

他爱玩，他也会玩，可他说：“休假时，我会玩得很厉害，喝很多酒，可当我的赛季开始了，我绝对不去酒吧，不会去喝酒，我也不会去玩滑板。这是我的工作，这是我的职业。”

在34岁这一年，他永远不再需要工作了。他的话并不多，对媒体也敬而远之，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即使不是一个好人，起码不是一个坏人。重要的是，他永远是一名战士。

永别了，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