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好事之徒,会趁板头挡路之时,拿事先准备好的臭墨,用毛笔在新郎倌脸上,画眼镜,画胡子,尽兴创作,引来路人哈哈畅怀大笑。结婚就是升官,画个眉眼镜子。与此同时,另一拨人同样对老公公老婆婆极尽丑化之能事,最过分的是,让老婆婆穿上裙子,让老公公摇着破扇子,表演夫妻双双把家还,把满院子人笑得前仰后翻。婚礼的高潮就这样慢慢升温了。 张冲波 | 文 娶亲是婚礼中最重要的一环了。出嫁的前一天,娘家人要装箱子,门帘,床单,被子,褥子,鞋子,线蛋子,活铺篮,等等,发落女子的程序就正式启动了。更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给新娘开脸,用五色线绞净脸上的汗毛。净脸要看时辰,看日子,有的头天晚上开脸,有的早上卯时七八点或寅时五点开脸。开脸人很有讲究,不能是没结过婚的毛头女子,要儿女双全的有福气的好命人开脸,最好是金命,土命,水命的。属相也得注意到:猪方(克)猴,鸡方狗,龙方兔方虎。 有的开脸选择出嫁当天,大清早就架势了,在一僻静角落,或端坐土炕,或端坐木椅,扬起脸配合开脸人,绞尽一根根汗毛。开脸前还要吃饭,四盘子,煮两个鸡蛋,一人一个。开脸后,给拽脸人一片红布、一片手巾,引你上轿哩,受劳哩。有人叫我母亲去开脸,她把灯点着,舀碗水,拿个土块,搁个木头尖,没有金木水火土生不来人。 小时候,每遇哪位姑姑开脸,我躲在一边偷偷看,每绞一根汗毛,我的嘴唇紧咬一下,心底咯噔地疼一下,非常痛苦。但姑姑却神态安详,楚楚动人。待开完脸,擦上粉,打上胭脂,姑姑明目皓齿,越发好看。接下来,把事先准备好的各色各样的花,插在姑姑的头上。下来的打扮是,帮姑姑穿上红绸袄,绿绸裤,绿缎子鞋。缎子鞋面刺绣的是凤凰戏牡丹。这时姑姑站起来,微微一笑,活脱脱一个乡村美人儿,照亮屋里屋外,照亮院里院外,照亮村里村外,就连头顶天空的云彩也显得绚烂无比。
最后新娘披上红盖头,在娘家哥、舅家姑、本家姑的搀扶下上轿。红盖头是有讲究的,一般是粉红的或醋红的缎子,后来多用红纱巾。为什么要用红盖头,母亲的说法是,到了男方家下轿时,男方安排人把玉谷籽、干草秆、麦面,这些象征好吃好喝的东西往新娘脸上扔,用盖头防着。 上世纪七十年代大集体时,所谓的轿子,就是一辆马车。在一阵阵唢呐声中,在送姑、压轿娃、抱暖壶、拿匣子一干人的簇拥下,新娘终于上轿了。当车把式扬起鞭子一声“得驾”,骡马齐用力,车轱辘转动猛晃一下时, 红盖头下,姑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扭头看了一下街门,望了一眼院墙,告别她的亲人,告别厮守了二十年的村子。我分明听到姑姑眼泪流淌脸庞的“沙沙”声,我分明听到姑姑泪珠子滴到绿绸裤子的“吧嗒”声,但这一切都淹没在悠扬的唢呐声中,淹没在送亲人的嬉笑声中。 我做为娘家侄子,当压轿娃,送过我唯一的亲姑出嫁二十里外的胡家原村,送过四奶家的大菊姑出嫁十里外的北村,送过美菊姑出嫁十五里外的黄村。压轿娃有的是一娃一女。送姑一般是两个平辈,娘家嫂子,兄弟媳子,亲姐,本家姐。但三类人不能去送,一类是婶子,姨,姑,娘家妈,妹子;一类是方你的人,新郎属鸡的,属相兔、狗的女人不能送;新郎属狗的,属鸡的女人不能去;新郎属龙的,属虎的女人不能送。另一类是当妗子的不能去,送就是送命,妗是尽的谐音。
其实,在新娘起轿前,新郎倌早已远天远地风尘仆仆来了。在唢呐悠悠扬扬的引领下,在两位迎姑的相伴下,在一群抬嫁妆小伙子的簇拥下,蓝帽,蓝衣,蓝裤,黑灯草绒布鞋,斜披一条红绸带,胸前佩朵红绸牡丹花,满面春光来了。这天,新郎官出发时,红绸带从左肩膀斜跨过来。到了女方家迎新娘返回时,另一条红绸带从右肩膀斜跨过来的。这叫男左女右。两条红绸带,一朵大红花,新郎官雄赳赳气昂昂,好不风光。 女方把一干迎亲的好吃好喝招待一番,特别是照顾好那帮抬嫁妆的小伙子,好酒灌饱,好烟塞上,外加每人一块粗布汗巾。院子里,穿上扁担,捆紧绳索,抬箱子的,扛柜子的,背洗脸盆架子的,抱镜子的,他们都是受苦人儿。乘着酒兴,哼着小曲,在噼噼啪啪鞭炮声中,一摇一晃上路了。 女方这边也不敢怠慢新郎倌,端上四凉菜,由陪坐的人,一样拣一点放在一个盘子里,新女婿才小心翼翼的吃起来。引新女婿这个人最有讲究,给开口封子,才能动筷子夹菜,才能说话。陪新女婿吃饭的是姑、舅、姨夫。给新女婿披红也是姑、舅、姨夫。 在女方娘家,车向要调对,上轿东南向,到婆家下轿也是东南向。迎亲和抬嫁妆不能碰头。搬嫁妆早走,不能厮跟来厮跟去。搬嫁妆人还没来,娘家人已经绑好抬到门前,进门吃罢饭就走。嫁妆要先进屋,走在新媳妇前头。
紧接着,新郎倌起身了,新娘子上轿了,又是一阵猛烈鞭炮声,又是一阵高亢唢呐声。大集体时,迎亲交通工具是男方生产队的大马车,最多来两辆。女方生产队慷慨的话,也会去两辆马车,送亲的人全部坐上,免受步行劳顿。也有压轿娃、送姑、迎姑坐一车,新郎新娘各骑一匹高头大马,簇新的马鞍,簇新的马褥子,风光无限。生产队条件差的,骑毛驴,骑骡子,但新女婿不能骑骡子。故乡人骂某某人是骡子球,二尾子蛋,就是不会生育,新女婿当然是有忌讳的。 送姑姑出嫁那年我5岁,是和姑姑坐在一辆马车上的。姑夫是骑马,是骑驴,我没有一丁点印象。我家当时是地主成分,不可能受到生产队的恩惠眷顾,送亲队伍一路逶迤稀稀拉拉说说笑笑,步蹦二十里到胡家原村的。 后来改革开放分田到户,经济条件宽裕了,大部分人骑自行车,送亲的时间大大缩短了,不用紧紧张张启程了。如今新娘新郎坐上真正的小轿车,送亲人坐大班车,轰隆而来,呼啸而去。节奏快了许多,但韵味显得不那么绵长了。
新媳妇中午12点钟前必须娶回家。先是抬嫁妆的队伍回来了,小伙子一个个流着汗喘着气,显得无精打采。但一街两巷看热闹的人,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看一件件陪嫁从眼前晃过,指指点点,样数越多越惊叹。嫁妆在院中稍作展示,就赶紧抬进新房,新郎新娘马上快到了。 耳朵尖的人,已经隐隐约约听到村外唢呐声了,时断时续,由远而近。当听得真切时,已经到了村口,一条板凳挡住去路,上面放盒“汝河桥”烟,唢呐吹得更来劲,村人高兴了就放行,香烟也就顺利跑到唢呐人的腰包里。走不多远,又是一条板凳挡住去路,唢呐又是猛吹一阵。 这时,一些好事之徒,趁板头挡路之时,拿事先准备好的臭墨,用毛笔在新郎倌脸上,画眼镜,画胡子,尽兴创作,引来路人哈哈畅怀大笑。结婚就是升官,画个眉眼镜子。与此同时,另一拨人同样对老公公老婆婆极尽丑化之能事,最过分的是,让老婆婆穿上裙子,让老公公摇着破扇子,表演夫妻双双把家还,把满院子人笑得前仰后翻。婚礼的高潮就这样慢慢升温了。 新郎新娘终于走到自家门口。街门内外,人山人海,羞涩的新娘,接受乡里乡亲的评点,或胖,或廋,或俊,或丑,指指点点,挑挑剔剔。唢呐声,杂吵声,鞭炮声,招呼事情的吆喝声,小娃挤掉鞋子的哭喊声,母鸡受惊吓扑棱飞上墙头叽叽嘎嘎声,一条癞皮狗被踩住尾巴的哀鸣声,一头猪被圈养寂寞难耐的抗议声,一只羊被拴在窑后头急着放风吃草的求救声......
看热闹的乡亲闪开一条道,新娘坐的马车稳稳当当停在街门口。接新媳妇下轿的本家婆婆,不递下轿礼,新媳妇死活不肯下来。宝葫芦钱少了不下轿。壶里娘家人放100元,婆家人得陪100元。这时候,新媳妇必须有定力,要拿捏住。此时不扳扯,过门后就太好说话,不被人放在眼里。三十年前的下轿礼是一元钱,如今是一百元钱。压轿娃也是,封子一掏才下车,不掏不下。压轿娃要给五角钱红包封子,如今是十元,二十元,五十元,不等。 下轿礼接住了,又来几个人说活多时了,面子也给足了,再板扯就过火了,就说不过去了,就凉场了,就大煞风景了。新媳妇就扭扭捏捏溜下马车,这时端来一洗脸盆水,盆底有银元、小银娃娃,让新媳妇捞娃娃,早得贵子。一个送姑夹红包袱,一个送姑拿红筷子。新媳妇在两位迎姑搀扶下,在一群流鼻涕顽童挤挤抗抗下,踩着唢呐悠扬的韵脚,踢开满地炸开的鞭炮纸,穿过盆盆罐罐桌桌凳凳拥挤不堪的院落,走进自己的新房。 新房布置一新,在门背后挂一个核桃布袋,内面有七个核桃八个枣子,新媳妇进来后,把核桃布袋扔到被褥后头。 这时,满院子的声音都被大总管的高腔压住了—— “先给新房上饭——” “快给媒人桌上饭——” “抓紧时间给娘家人上饭——” 端条盘的一组小伙子一溜烟来回穿梭,你管这几桌,他管那几桌,上粉条红萝卜丝,上菠菜豆芽,上红烧肉,一竿子到底,几个小伙子倍精神。而三十年后的今天,青壮劳力都外出打工去了,端条盘的全是清一色的家庭妇女,少了许多生气。
先是每桌一瓶仰韶大曲,两盒八分钱的“经济”牌香烟。接着每桌添上十二三个黄玉谷面馍。 凉菜上来。 酒多是端端送送,非常客气,保持娘家人的矜持。只有东家瞧客的上来敬酒,他们才礼貌性的喝一小盅。 “新媳妇新女婿拜天地——” 就在招呼娘家人吃席、男方亲戚等待入席之际,新郎新娘拜天地就隆重登场了,三十年前农村没有司仪,都是大总管代理。新郎重新披红,新娘彩妆不卸,先给老先人老祖宗磕头,再给老父亲老母亲,接下来是姑舅姨,依次磕头。 头可不是白磕的,都要封封子,舅一元,姑夫五角,姨夫两角,但也不是绝对的,要看自家条件,都是尽心的,用母亲的话说,“取你心意”。但也有偷奸耍滑的,放上一个空封子蒙混过关。
这时,新郎一桌一桌倒酒鞠躬认女方来的亲戚,姑,舅,姨,表姊妹,一一认下去。 热菜上来了。 新房里,新媳妇先吃上头饭,由送姑梳头,接着,新郎给新娘一双袜子,叫开口封。接住袜子后,新娘才能开始说话。 估摸四十分钟后,娘家人吃饱喝足退席,纷纷走到新房里,一边端详,一边和新媳妇话别。最后选姑舅姨直系亲戚当代表,见公公婆婆,说说客套话,不外乎“闺女到咱家了,小,不懂事,多担待,多招呼”之类客气话。 “男方亲戚贺客入席了——” 又是一番吃喝。 新郎新娘一一给客人敬酒。 女方客走,贺客才吃,新媳妇认亲倒酒,亲戚掏钱。一般掏一块钱,还有五毛、两毛,还有空封子包个萝卜片,平辈耍哩。后来改为,新郎新娘到每张桌子前敬酒,客人一一掏出拜礼钱,放在小姑子端的一个大瓷盘子里,一元,两元,十元,八元不等,辈分不同,亲疏不同,而礼钱相应不一样。 这一拨客人抹抹嘴退席。
“村里人抓紧入席——” 大总管的一声召唤,“轰”地进来好几群人。有的一家人都来了,尤其是小孩子,抢占座位毫不客气。有的好几桌全围是小孩子,一盘菜刚一上来,就风卷残云般无影无踪了。事主不便多说,只有大总管敢骂骂咧咧,你他MD饿死鬼脱生的,几辈子没吃过啥。 “魁首五魁——”猜拳喝酒行令。 骂归骂,吃归吃,但可以肯定,大厨师的手艺叫他们糟蹋得一干二净。三十年前人真穷,或上三角钱礼,或拿一片自织棉布手巾,或拿二尺蓝布,举家参加婚礼吃席比比皆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