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引子&一种历史,两种言说】
纵观世界电影史,关于反法西斯题材的影片历来有两种主流形态。一种是聚焦并极力还原历史事件本身的宏大制作,譬如好莱坞在上世纪70年代制作的超级大片——《中途岛之战》。影片汇聚包括亨利·方达在内的诸多好莱坞老牌明星出演,如实还原了太平洋战场上扭转战局的关键一役,场面之宏大,细节之逼真,在今天看来仍有身临其境之感。然而,这类影片的缺陷也同样明显,因为过于注重历史真实事件本身,事件中的个体遭遇往往被轻描淡写,淹没在历史洪流之中,《中途岛之战》中笔墨不多的父子感情线就多少有些鸡肋之嫌。
另外,对于了解战争历史的观众而言,这类影片的剧情自然是明晰易懂,但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弄清片中纷繁复杂的战争细节多少还是有些难度,而影片角色之多更是让观影变得难上加难。
相比再现真实残酷历史的大制作而言,另外一类关于反法西斯题材的影片无论在数量还是流传度上,似乎都胜出一筹。这类影片大多将历史事件作为背景,着力刻画的是个体生命在历史洪流中的挣扎与抗争。影片往往以一个或多个主人公为视角代入者,讲述其在战争期间的生死经历,有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战争受害者,也有为了自由而奋战的将帅士兵,更有反思暴行的法西斯战争机器上的螺丝钉。比之恢弘的大制作,这类影片能更好的代入观众情绪和体验,但限于制作费用和视角切入点,在还原真实历史残酷一面的时候,多数影片往往会避重就轻,对历史背景只做选择性的再现,真实历史的残酷与血腥或多或少会被消解在刻意编制的戏剧冲突之中。
即便是著名导演斯皮尔伯格的杰作《辛德勒名单》也曾招致非议,有评论家就对影片太过戏剧化的情节和人物提出过批评,更有极端者如法国导演克劳德·兰兹曼,甚至认为用故事片的形式来表现大屠杀,本身就值得商榷,因为那种极端的恐怖是难以用言语来交流的,再现的形式应当加以禁止。而克劳德自己则在《辛德勒的名单》问世之前拍摄过长达九个半小时的大型纪录片——《浩劫》,克劳德带着他的摄影机几乎走遍了所有与集中营相关的旧址,采访了无数亲历者,最终成片时,竟历时十数载。
《浩劫》问世后,被公认为同类题材纪录片中不可替代的不朽巨作,同时也是同类题材影像作品中的佼佼者。但是对于普通观众而言,完整观看《浩劫》却是一种双重折磨,既有真实残酷历史带来的剧烈情感冲击,也有难熬的漫长观影体验。 其实克劳德大可不必厚此薄彼,真实历史本身固然比电影描绘的图景残酷百倍,但真正让观众难以释怀的也许还是那些历史背景下的个体生命。当我们将两者结合起来观看时,那段关于全人类灾难的记忆或许会更真实、更刻骨铭心。 2【越天真越残酷】
在众多表现集中营题材的影片中,《穿条纹睡衣的男孩》有些与众不同,它以一个小男孩的视角重新审视了法西斯的暴行,在视角的选择上迥异于《辛德勒的名单》等绝大多数同类题材影片。片中,小男孩布鲁诺跟随纳粹军官父亲从柏林搬至波兰集中营,天真的小主人公完全不知道铁丝网后面是另一个地狱般的世界,在他眼里,那就像是一群穿着条纹睡衣的人在玩游戏。布鲁诺不顾父母的警告,慢慢靠近铁丝网,还和穿条纹衫的小男孩撒慕尔交上了朋友。布鲁诺对撒慕尔描述的铁丝网后面的世界越来越好奇,当他想方设法潜入铁丝网中的世界时,所有天真美好的想象瞬间坍塌。影片更多的聚焦于布鲁诺的探索视角,对集中营里惨绝人寰的恐怖景象并没有做全景式展现,以致于不少观众抱怨影片几乎没有交代集中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同样的,在意大利影片《美丽人生》的后半段,罗伯托·贝里尼饰演的父亲圭多和儿子被一起关进了集中营后,不少场景也是由孩子天真的视角展现的,《浩劫》中所记录的惨绝人寰的集中营景象被略去许多。其实,真实的残酷历史图景我们可以从《浩劫》以及相关历史记载中得知,仅奥斯维辛集中营就有超过110万人被残忍杀害。选择孩子的视角去展现极端的暴行,可以看做是创作者刻意选择的一种极端的对比表现手法——越是天真无邪的凝视背后,越是令人不寒而栗的残酷真实,只是这种真实需要我们在影片之外,主动去关照那段惨痛的历史。而《美丽人生》以及同类型影片展现给我们的,更多的是一种绝境里的希望,一丝地狱中的光芒。
如果说《美丽人生》尚且在绝望中保留了一丝希望,那同样是孩子视角的前苏联影片《伊万的童年》则真正是将希望彻底打碎,所有的天真与纯洁被残酷的战争摧毁殆尽。小主人公伊万的幸福童年结束在了亲人被纳粹杀害的那一刻,走上战场的伊万逐渐被战争恶魔吞噬掉心灵。影片中段伊万的美好回忆场景,和结尾伊万被杀害后留下的恐怖档案照片形成极为鲜明的对比,道尽了战争的可怖与纳粹的残暴。影片的戏剧性相比《穿条纹睡衣的男孩》要弱很多,宏大的战争场面几乎没有,但那种天真被摧毁的心理真实感却让人不忍直视。
相比《伊万的童年》,另一部同样出自前苏联导演之手、同样主要以孩子的视角展开的影片《自己去看》则更加的真实恐怖。影片情节围绕德军活活烧死一个村庄628名平民的屠杀惨剧而展开,以一个心理被战争彻底异化的孩子的视角加以讲述,描绘了一副活生生的末日图景。这种恐怖与残酷并非来自对历史真实的高度还原,而更多的是一种战争心理和氛围上的刻画与营造。 3【战争洪流中的人性光辉】
以孩子视角为主导的影片,孩子们往往是残酷事件的见证者,见证的正是那些为了自由和生存而挣扎与抗争的无数生命。2011年,张艺谋执导、好莱坞巨星克里斯蒂安·贝尔主演的《金陵十三钗》将我们带回到了1937年的战乱中国。影片同样由一个孩子的视角切入,讲述了在日本法西斯犯下南京大屠杀暴行之时,十三个秦淮河妓女舍身取义,挽救无辜女学生性命的故事。影片虽然以女孩书娟的视角代入叙事,但真正的主角却是以玉墨为代表的自我牺牲者。在战争与日本人的暴行面前,玉墨一行人本可以弃女学生于不顾,但人性的光辉终究在最后时刻被激发出来,十三人的死比之佟大为饰演的军官的壮烈殉国,也许并无高下之分。
同样是以南京大屠杀为故事背景,陆川的《南京!南京!》比起《金陵十三钗》,无论在历史还原度,还是题材深度上,似乎都要走的更远一些,或者说野心更大一些。影片采用黑白手持摄影本身就宣告了一种忠实再现历史的态度,而片中几处数千人的大场面,比如南京保卫战的场景、万人被屠杀的场面,以及耗资无数在四川重建的占地1500亩的南京城,真可谓是对历史的极致还原。 然而,导演内心也许很清楚,即便是再现历史真实到《拯救大兵瑞恩》开场那种程度,最终直击人心的还是个体生命在战争洪流中的际遇。更何况,在本片上映之前,已经有一部名为《南京》的纪录片全方位的展现了南京大屠杀的惨痛历史。因此,《南京!南京!》在还原国军战士拼死抵抗入侵日军史实的同时,花了很大笔墨去塑造高圆圆、范伟等人饰演的战争受害人形象,当惨痛的个人遭遇与悲壮的战争交织在一起,人性的高贵在暴行与死亡面前光芒耀眼。
若论个体生命在残酷战争中的遭遇,极少有影片能比罗曼·波兰斯基在《钢琴家》一片中表现的更好。波兰斯基曾获斯皮尔伯格邀请指导《辛德勒的名单》,但波兰斯基拒绝了,因为他发现影片题材对他来说太过敏感,波兰斯基的母亲就惨死在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毒气室里,而他本人也是克拉科夫犹太人区的幸存者,他希望执导属于自己的二战电影。
《钢琴家》一片最终达成了波兰斯基的夙愿,影片改编自波兰犹太钢琴家维拉迪斯罗·斯皮尔曼的回忆录,描写了一个波兰犹太钢琴家在二战期间艰难生存的故事。一贯以形式主义著称的波兰斯基在影片中几乎摈弃了所有炫技的视听语言,用极端冷静和克制的影像精确再现了战争中个体生命的挣扎与抗争。童年时期险些命丧集中营的波兰斯基,在影片中倾注了许多个人的情感和遭遇,使得观众对那段悲惨的历史有着极为深入的感受。但即便如此,波兰斯基仍声称自己无意于追求影片的真实性和代表性,因为在他看来能代表大屠杀时期犹太人最典型生存状况的人,几乎都已死于集中营,能被现在的人所了解的关于当时的个人体验,都是例外和特殊个体。 4【尾声】 波兰斯基的上面这段话大体呼应了本期节目的主题:在残酷的历史真相面前,反法西斯题材电影若仅仅是致力于追求真实再现,难免会流于偏颇与表层,因为历史远比电影残酷而复杂的多。这类电影中的能历尽时光洗礼并最终为人所铭记的,更多的是展现个体生命在历史洪流中的翻滚的作品,或者是为了尊严而献出生命,或者是为了争取自由而奋力抗争,亦或者是被残酷战争无情吞噬了心灵。 最后,套用一位导演的话作为结尾,二战并不能笼统地概括为死了数千万人一件事,而是“死了1个人”的事情发生了数千万次。数千万例死亡,每一个死者都有人为之撕心裂肺,并且将这悲恸背负至今。1945年9月3日,也就是日本在投降协议书上签字的第二天,被定为抗日战争胜利纪念日,从那天开始,对于所有无辜的生者而言,都是一次全新的生命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