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耀玻璃董事长曹德旺最近成为媒体焦点人物，起因是由于他在一段访谈中认为中国的实体经济运行成本过高，比较优势除人力成本之外丧失殆尽。福耀在美国投资设厂也有降低生产成本因素考虑。他的这番言论引发了各界对福耀发展战略的一些关注。

有人意识到美国的工业生产成本，如水电能源等要比中国便宜，税率要低于中国。也有人认为福耀的行业特点使之选择布局海外。例如中科大风云学会刊登了陈经的一篇文章，认为福耀的浮法玻璃生产线燃料使用较贵的天然气，而美国是个自然资源丰富的国家，工业能源价格低于中国，生产成本便宜无可厚非。也有一些观点认为福耀生产的汽车玻璃从属于汽车产业链，需要依托汽车生产厂家就近布局。

总之，当问题得到深入讨论之时，人们会发现生产的各个要素对企业的发展策略影响极大，而事情往往并非简单的价格和成本因素就能够决定得了。

笔者在2015年曾经到过福耀在俄罗斯投资建设的工厂参观和采访。俄罗斯工厂是福耀在海外的第一家工厂。在这里以一篇小文给观察者们提供一个视角。其中信息基本上以被采访对象口头提供的数据为准，并截止于2015年，如有不确切之处，请指正。

福耀玻璃的工厂位于俄罗斯卡卢加州。笔者前往采访的时间是2015年初春。

卡卢加州位于莫斯科以南150公里，地势平坦，公路和铁路交通发达，人口40万左右，矿产资源贫瘠但人口素质较高。州长阿纳托利·阿尔塔莫诺夫担任州长时间长达15年以上，任上大力发展招商引资工作，在商界当中口碑甚好。最大的成绩是拿到了德国大众的投资。阿尔塔莫诺夫推动了在本州建设格拉布采沃工业园，大众的工厂就建在这里。2006年，大众来了之后，陆陆续续地其他汽车工厂也都来到了这里，其中有标志和沃尔沃等。

德国大众在卡卢加的工厂外景。卡卢加州政府予以大众非常优惠的通关条件，俄海关在大众卡卢加的工厂外设有专门办公室，保证大众进口的原材料可以一站不停地到达工厂才办理通关手续。（摄影：吴梦启）

汽车工厂在卡卢加设厂后，汽车零部件生产商接踵而至。福耀是大众汽车玻璃供应商。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现实大众建议甚至是通过合作关系将福耀引入卡卢加，但是福耀卡卢加的有关负责人亲口对笔者说过：“大众和通用是福耀的战略合作伙伴。”

在格拉布采沃工业园区里，福耀的工厂紧邻着大众。福耀的产品只要走下生产线，就可以直接进入大众的物料仓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众和福耀本身是密不可分的。

卡卢加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规模化的汽车工业中心，产生了聚集效应，中国一家国有的汽车零部件企业也在格拉布采沃工业园区建立了工厂。卡卢加在苏联时期曾是一个军工城市，具有工业传统，这为该州提供了一定的转型便利。当然执政者的商业头脑本身也是非常重要的。与卡卢加相邻的图拉州也是苏联的军事工业中心，人口也比卡卢加多。但是据卡卢加招商局的相关人士介绍，图拉虽在招商引资方面对卡卢加构成竞争，却并不那么成功。卡卢加为了培训本地的汽车人才，专门由政府出资建立了一家汽车技术工人培训中心，多年来培训了一万多名合格工人。这就是当局在招商引资方面做足功夫的表现之一。

俄工厂开业，曹德旺接受采访

福耀2009年来到卡卢加考察。某年国家领导人前往俄罗斯访问时，在莫斯科参加了福耀以及别的投资项目的签约仪式。2011年工厂开始建设，2013年16万平方米的工厂建成投产。总投资在2亿美元。卡卢加方面提供了土地优惠和建设便利，大体上做到了“三通一平”，对投资建厂过程中产生的税费基本予以全额退税，并且在后来的生产过程中予以相当优惠的税率。当地负责人对笔者说，俄方的平均税率大约在12.5%，而卡卢加方面保证了在若干年内的税收优惠，使得税率下降至0到3%。

福耀的生产模式大体如下：因为俄罗斯本地的技术和资源限制，福耀玻璃所有的流水线设备均从国内运来。产品原料在国内加工成半成品（即制成平板玻璃之后）通过海运到达圣彼得堡，再通过铁路运抵卡卢加。生产流程包括切边、漂洗、烘干和贴胶，便算是成品。

虽然因采访时间短暂，一时难以获得具体的数据信息，但仍大体上从一些信息可以推断一下福耀在俄罗斯的投资和生产成本（以中国国内生产成本作为比较对象）：

土地成本：低。虽然没有明确的信息显示土地成本，但可以从访谈中推断卡卢加方面给予了土地方面的优惠，极有可能是若干年的免费使用权。

税收成本：低，如果上述0-3%的税率成立的话。

生产成本：低。因为半成品在国内生产，避免了陈经在相关文章中说到的使用较贵的天然气作为浮法玻璃能源。因此，卡卢加的福耀工厂对于水电气的消耗都不会很大。而且后期环境处理问题不大。只有漂洗玻璃的废水需要处理。漂洗是一个物理过程，没有化学污染，废水处理成本不高。判断当地生产成本很低。

物流成本：高。大部分半成品从福清出发，走海运到达圣彼得堡，再通过铁路运输到达卡卢加，用时大约45天。陆路运输则需要从需要从福耀在东北的工厂（通辽和双辽）出发，经满洲里铁路运输到莫斯科和卡卢加，用时30天。铁路运输损耗率比较高。成品直接运输到工厂旁边的大众厂房或者其余位于俄罗斯的汽车生产商车间里。因为路途遥远，时间漫长，物流成本相当高。

人力资源成本：略高。工人平均月工资3万卢布（笔者注：这个工资数据并非福耀提供的数据，是与福耀相邻的另一家中国汽车零部件工厂的工资，仅供参考），相当于3300元人民币，与重庆差不多。工人每年有28天带薪休假和15天带薪病假，这意味着工资成本还是要略高于重庆。厂方认为，俄罗斯工人的技术能力比国内一线工人稍好。只是因为工厂刚开工，技术熟练程度仍旧需要提高。目前的产品合格率在90-93%。工厂按照1.2的冗余进行备料。

总体而言，在俄罗斯投资建厂还是有一定的成本优势。加上福耀在俄建厂的战略，既是面对俄罗斯市场，也是面对是欧洲市场，因此物流成本高一点也应该承受。目前福耀的产品90%以上销往俄罗斯。如果在2016年二期建成并全部投入生产的话，未来约有50%的产品销往欧洲。

福耀卡卢加工厂里的工人。（摄影：吴梦启）

但是这种成本优势被俄罗斯不正常的经济发展状况所抵消，带来了一些长远的问题：第一，是俄罗斯的工业状况难以建成完整的产业链。汽车工业涉及能源、化工、机械制造等工业门类。在俄罗斯不具备这种全生产要素，导致在卡卢加几乎所有的汽车生产商以及汽车零部件生产商都采取OEM（代工）方式，先进口零部件，然后在卡卢加组装汽车，销往俄罗斯市场，这影响了工厂本地化的进程。而且在长期来看，这种OEM的生产方式还会继续持续。这样会降低企业的研发兴趣，导致企业无扎根并长期发展下去的决心。一旦税收优惠期满，成本进一步上升，企业就会立刻撤资。

第二，俄罗斯政府的经济政策有不少问题。表现在货币和产业两个政策上。因为2014年的乌克兰危机，俄罗斯受到西方制裁导致卢布大幅度贬值，迫使俄央行2014年下半年曾经一次性将利率从10.5%提高到17%，几个月后卢布稳定了又降到14%。外汇管制又很严格，回款稍有延迟就要处以百分之百的罚款。两者叠加，让投资者叫苦不迭。在签证问题上也是怪招迭出，要求所有外籍员工都要掌握一定程度的俄语，逼得中方雇员不得不去花钱去报俄语培训班，甚至花钱雇枪手去考试。

第三，卡卢加州政府方面的产业政策很明确但并不具备发展的可持续性，长期以来虽然鼓励汽车工业的发展，却无力建立相关的配套产业。以40万人口的一个州的实力，它难以推动整个区域经济的整合和发展。例如卡卢加有一个民营的规模较大的钢厂，本应是汽车工业的重要支柱。州政府却不鼓励钢铁工业在本地的发展，因为钢铁是个高耗能企业，本州无法提供足够的电力供应。实际上，在客观条件限制下，卡卢加希望发展“高附加值工业”，在南部又开了一个柳季诺沃工业园区，打算发展制药产业。

而莫斯科当局在整合区域产业经济方面兴趣缺缺。梅德韦杰夫政府曾经出台过一个俄罗斯2009年到2020年工业规划。卡卢加NLMK钢厂的一个高管是这么评述官方在相关方面的努力：“联邦政府提供了一个口袋，里面可以放很多东西，意思就是提供了一个空间，把你囊括进去。但是所有投资都是私人投资。未来遇上了什么问题，国家会帮忙。但是国家是不会投资的。”

采访时得知，卢布汇率的不稳定严重影响外企的收益。2013年12月美元兑换卢布汇率为大约1：33。在笔者到卡卢加采访期间已经跌倒1：56。实际上在更早时间里曾经一度跌至70。急剧起落的卢布汇率导致企业生产成本高企，蒙受巨大的汇率损失。卡卢加的大部分汽车工厂不敢满负荷生产，有些厂商采取了给职工放假的方式度过目前的危机，有些厂商直接关门大吉。

在这里总结一下笔者采访后的感觉：

一，在俄罗斯投资建厂，在一些税收、土地等方面应该比在国内有优势。生产成本和物流上不易判断，只能根据现场看到的情况假定生产成本比国内占优。人力资源上目前还是国内占优，不过这种优势可能不明显。但从上述情况上来分析，福耀在俄罗斯投资确实可以认定有降低成本的考量。

二，俄罗斯的政治、经济和产业环境具有不可预测性。该不可预测性增加了企业的隐性成本。作为汽车工业产业链的下游企业，福耀必须依赖于上游企业的存在和稳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福耀本身对于汽车整车生产厂家，具有相当程度的依附性。

三，福耀的生产布局策略，如卡卢加的负责人所说，就是“我们要把工厂建在客户门口”。福耀在国内的工厂布局就遵循这个原则，主要工厂除起家的福清总部之外，其余全部设在中国汽车工业重镇或者附近。福清本身则是一个出海口。因此，在俄罗斯的工厂自然也遵循这一原则。

四，福耀所具有的发展雄心。“福耀投资海外是必然。我们的目标是做全球第一。”福耀玻璃在俄罗斯的工厂负责人对笔者说。简单百度了一下相关数字，2012年福耀玻璃在国内市场的占有率已经高达70%以上，在世界主要汽车玻璃生产商中排名第六。中国2015年一年的汽车销量就有2400万辆。在占有中国市场七成的情况下，福耀来到年汽车销量在200-300万辆的俄罗斯市场设厂，目标不是利用国外相对低廉的成本进行生产，然后将产品返销国内。只要福耀没有关闭国内工厂，将产能转移到国外，媒体所谈论的“福耀是中国制造业的困局”，或者是“中国制造业的流失”就是不正确的。再说，福耀在俄罗斯建厂，也绝不仅仅是扩大自身在俄罗斯的市场占有率。这家工厂所注重的是市场份额的扩大，要做一家全球企业。

因此，可以推论福耀选择投资俄罗斯，主要是以下几个因素的综合平衡：成本，对行业巨头的依附性，自身的生产布局策略以及战略发展雄心。福耀选择在美国投资，也可能是在上述几个因素中进行了综合考虑后做出的决策。

最后，中国虽然逐渐失去自身在人力成本和土地成本上的比较优势，但是只要中国的经济政策对路，能够继续鼓励实体工业的发展，给予合适的引导，我们还可以继续维持在发展战略上的优势。中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拥有全产业链，从上游到下游，从原材料到销售渠道都配套齐全的国家。这种优势体现在从供给到技术再到市场所具有的无与伦比的一体化格局之上，能够在最大程度上降低企业的运营成本。就这一点而言，俄罗斯的某个州即便再给予更多的优惠，也无法获得这个优势。在实体工业经过了漫长空心化的美国，要想留住实体工业投资，不能单靠各种优惠，而是要从区域经济的层面，进行适当的引导和整合。而这个话题，就要留给熟悉福耀俄亥俄州工厂的有关人士去分析和评论了。（END）

◎撰稿丨吴梦启 （全球眼观察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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