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我们爱历史团队成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张嵚。

说起近代中国人民可歌可泣的反侵略故事，上世纪各类青少年爱国主义读物里，总会反复宣传一桩光辉事迹：太平军大战洋枪队。

这件事的精彩跌宕，常令少年心驰神往：当清政府走狗的外国洋枪队，在江南大地被勇猛善战的太平军战士们揍得哭爹喊妈。相关英雄事迹，衍生出一票影视剧和小人书，激动人心好多年。

一：真实的洋枪队

若较真历史，那些热血故事里确有真实：比如洋枪队，这群清政府高价拉起的雇佣军，由流窜上海的美国流氓华尔组建，早期全是各国亡命徒，专业镇压太平天国，这些洋土匪的累累血债，在江南大地代代相传，今天当地乡村里一些老人说起，还常气的能把牙齿咬碎。

但这群招恨的家伙，另一大特点却极少说：能打。洋枪队的早期班底，都是外国跑来的老兵油子，第一任指挥官华尔，更是个无师自通的野路子。人数虽只有数百，却是一支恐怖特种部队。

但吃了几次亏后，太平军火速更新装备战术，又有忠王李秀成亲自坐镇，很快完美逆袭。从松江到青浦，连续重拳猛砸，把这群洋土匪打成渣灰。指挥官华尔也给打成重伤，要不是跑的快，铁定做俘虏没商量。

而后的故事，便进入了太平军暴虐洋枪队的节奏。饶是清政府挖空心思，吸取大批中国兵入伍，并自封为“常胜军”，套教科书的说法，变成一支中外反动势力结合的武装。可1862年青浦大战，又被太平军猛扫，上千“常胜军”被灭，连清朝大臣曾国藩都忍不住吐槽：你们怕太平军，看来跟我没俩样。

被猛揍又遭吐槽的洋枪队创建者华尔，也压力山大。干脆带兵离开上海，去打浙江的太平军找回面子。谁知彻底找了死，慈溪一战被太平军狙杀，以相关文献资料的常用说法，就是“结束了恶贯满盈的一生”。

通常爱国主义读物里说到这，后面的事就一笔带过。“洋枪队”的下场如何了？华尔死了，洋枪队就此就彻底灭了？当然不是。

真实的历史是，野路子的华尔丧命后，一个正路子的英国军官，接管了这群残兵败将。而后竟战斗能力迅速上涨到最高水平。更在老对头太平天国衰落的时刻，补上最凶残的一刀。

也许他自己也想不到，踩到洋枪队尾巴的他，对而后清末历史的影响，竟远比一支军队大得多。就连他临别之时，对中国官员的一句赠言，竟也成为一代洋务运动倡导者们，始终坚信不疑的信条。

这个神奇的英国人，便是戈登。

二：职业军人戈登

比起“常胜军”的创建者，那位生前作恶多端，死后连坟都被二战时日本兵扒了当柴烧的美国流氓华尔。戈登低调得多。

戈登， 全名Charles George Gordon，1833年出生于伦敦一个将军家庭，十六岁开始，就进入皇家军事学院学习，学业成绩优良，很得教官同学喜欢，被赞誉最多的，就是正直倔强。

而就实战来说，戈登参加了19世纪中叶欧洲最惨烈血战——克里米亚战争，还在战后做了工兵学校的老师。套俗话说，这人当过兵，站过岗，上过光荣榜。绝对大有前途。

但他绝非善男信女。相反是个扩张思想狂热的殖民者。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戈登兴冲冲奔了天津，做了英法联军中的一位志愿者。从占领大沽口开始，一直浴血奋战，还没去镇压太平天国，双手就沾满了中国人的血。

而跟同袍比起来，戈登还是很认真的，写战地日记都格外认真。日记里不但炫耀了自己每次杀了多少人，还详细记录了那场文明大浩劫：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每当有英法专家给昔日侵略洗地时，戈登的日记，必然第一时间被中国学者钩出来，专用给洋专家打脸好多年。这番认真，也算是戈登给中国的一个意外贡献。

华尔丧命的时候，第二次鸦片战争也早打完，灭太平天国才是真。这样的关键时刻，戈登受英国将军斯特维利的命令，接管了常胜军。他接下来对清政府的贡献，更堪称雪中送炭：残暴如魔鬼的训练。

说起这条，就得说一个老问题：常胜军为什么总打败仗？常胜军军官主要是洋人，士兵却主要是中国人，平日不是打就是骂，军官看士兵是东亚病夫，士兵看军官是蛮夷禽兽，打起仗更谁也不顾谁。所以经常一不顺，士兵就猛跑，把军官扔下耍单。真流氓假仗义的道理，在常胜军的战斗力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戈登很快发现了其中的问题：要让这支特殊的军队，形成良好化学反应，就得加催化剂。最大的一个剂量，就是训练。

于是常胜军将士的苦日子开始了：戈登完全移植了英国军队的管理制度，从队列军操到实战打靶，样样都拼命狠抓。所有的考核标准，都跟英军接轨。这事办下去，连老上级斯特维利都以为疯了：一二次鸦片战争，几千英军打几万中国兵，从来都是轻松赢。给中国兵定英军要求，练死怕也达不到。

但戈登定了严格管理制度，中外官兵一视同仁。有美国军官不信邪，在训练场上殴打中国兵，事后又抱团扛事。戈登二话不说，直接把所有美国人都抓起来，放话每五个美国人杀一个。美国流氓当场就瘫了，瘫掉后就被戈登拉出去枪毙。如此景象看的士兵们扬眉吐气，就这么痛快着练，水平竟真上去了。

尤其让清政府汗颜的是，戈登抓的最好的竟是纪律。对此最抓狂的，就是他的中国好搭档江苏巡抚李鸿章，常胜军以前靠杀人放火凑军饷，现在不拿老百姓一针一线，资金链立刻断。外加戈登实行薪金制，军队积极性大增，但开支都是李鸿章买单。而后好些年里，李鸿章每当深情回顾这段战斗岁月，也不忘抱怨戈登几句，说这英国佬“不知变通”。

三：节操碎一地

而不知变通的后果，却十分明显。1863年4月起，戈登整顿过的常胜军，配合清军从上海出发西征。这支先前出名的流氓军团，这次不但纪律严明，作战更凝聚力极强。戈登本人的做派更十分优雅，总是冲在第一线，却连枪都不拿。挥舞着一根藤杖指挥冲锋。这一番作秀，更激得全军士气高涨。连续攻克常熟太仓等地，兵锋直指太平军的重镇：苏州。

但苏州城下，戈登却碰到了硬钉子：太平军名将慕王谭绍光。一直到了十一月，戈登与李鸿章的联军硬是寸步难行。期间戈登急了眼，调了大炮猛轰，好不容易砸开一个缺口，亲自带兵冲上来，却被太平军包了饺子。幸亏部下拼死奋战，最后才侥幸突围。这是戈登接盘常胜军后伤亡最惨一战，单外籍军官，阵亡就有十多人。

吃了大亏的戈登，随即也放出了自己的大招：策反。

作为一个高水平军事家，戈登早发现谭绍光的身边，绝非铁板一块。苏州城里以纳王郜永宽为首的八位军将，被戈登拉了过来，不但在阳澄湖会面密谈，戈登还主动给这几个叛徒做担保，暗害谭绍光的毒计，就这样定下来。

12月4日中午11点，可耻的叛乱骤然进行，郜永宽等八人趁去谭绍光府邸用餐时发难，将谭绍光当场杀害。随后叛军大起，整个城中被害一千多人。清军加常胜军打了几个月都打不下来的苏州，就这样悲情沦陷了。

苏州的沦陷，对于已经严重困顿的太平天国来说，堪称最狠的补刀：太平军失去了他们在苏南最重要的阵地，而后戈登再接再厉，又攻克了太平军另一重镇常州。在这场关键战役里，戈登再次拿着手杖摆造型，却被太平军一枪打断腿，差点追随华尔而去。至此，太平天国只剩下了天京一座孤城，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一直拼的戈登，也让中外领导都十分满意。打下苏州后，就被清政府送来金质奖章和白银一万两。还被任命为大清二品总兵。常州沦陷后，清政府更趁热打铁，加封戈登为提督。英国政府也不甘落后，册封戈登为巴兹勋爵士。荣耀战功，风光到顶。

但此时戈登心中最到顶的，却是冲天的愤怒。因为从苏州叛乱开始，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清政府侮辱了。

最让他愤怒的事，就是郜永宽叛乱后的“苏州杀降”事件：本来戈登信誓旦旦作保，答应郜永宽叛乱成功后金票大大的，谁知随后接管苏州的巡抚李鸿章，非但完全不吃这套，反而转过脸来，就把这八个败类活活杀掉。

照说这种事，也是李鸿章一贯的风格。但这次李鸿章干的最不地道处，是动手杀郜永宽之流时，不明真相的戈登，还兴高采烈的在郜永宽叔叔家做客。结果闻讯的郜永宽部下，当场就把戈登围了个严实。如果不是戈登亲兵拼死保护，铁定就给剁成肉酱。

眼看自己被打脸，戈登火冒三丈。他是个典型的职业军人，虽是侵略者，却极讲业界良心，特别视荣誉如生命。碰上这种恶心事，真比大家闺秀失了贞操还伤心。伤心欲绝的戈登，红着眼睛提着火枪，满世界找李鸿章，非要和他决斗不可。李鸿章身为好汉一条，哪里吃得这眼前亏，立马脚底抹油躲猫猫。

为了安抚戈登受伤的心灵，李鸿章伤透了脑筋，于是才有了送一万两白银和金质勋章的事。谁知这次戈登伤透了心，白银分文不要，奖章原样奉还。可李鸿章公关工作做的好，把戈登几个领导的工作全做通。英国公使亲自出面劝，总算劝得戈登低头，收下了奖章。一万两白银，却是打死也不要。在给朋友的信里，更是反复各种词汇大骂李鸿章，言谈之间，全是节操尽毁的痛苦。

从这事后，戈登在江南的最后日子，进入了近乎癫狂的状态。以前只是摆造型，这下变成哪里炮火猛往哪里站，把不明真相的部下激励的奋勇直前。以他后来的回忆说，苏州杀降，是他在中国蒙受的最大羞辱。作为军人的荣誉和诚信，因为李鸿章的乱来已荡然无存。很多个晚上，都会梦见被亡魂索命，可身为军人，自尽又是另一种羞辱，所以死在战场上，就成了最后几次战斗里，他最盼望的事。

就在戈登还在生闷气时，李鸿章的更大算盘又在启动：常州拿下了，太平天国注定要完了。可接下来攻克天京的大功，就未来官场前途说，无论如何不能与恩师曾国藩抢。而这位立大功的戈登，更不能叫他再添乱了……

当然最让李鸿章流口水的，还是经戈登魔鬼训练后，战斗力骤然升级的三千“常胜军”。这群拿洋枪的中国兵，以很多外国军官的评估，战斗力已不在英国一流部队之下，比起自己费尽力气苦练出来的淮军，更不知甩开了几条街。倘若这支军队归了我……

于是流着口水的李鸿章，继续积极活动，很快搞定了上层。正生闷气的戈登，突然接到英国公使的命令：就地修整，准备解散。

对这件事，李鸿章本来十分担心，生怕戈登旧恨新仇一起算，再抓住自己决斗可坏了菜。于是也想了各种办法，包括给戈登向清政府请功，以及筹措一大笔奖金，总之砸锅卖铁，也要把这惹不起的杀神喂饱。

但李大人煞费苦心的安排，且终究是放了空炮。接到命令的戈登，眼皮都不眨，就爽快交出了指挥权。并主动表示要回英国休假。这等于是把自己辛苦打造的成果，轻轻松松就放下了。

放下的戈登，对老部下还是一样仗义。交权的唯一要求，就是请清政府一定要发放足够的奖金给将士们。1864年6月1日，如戈登所愿，常胜军战士们在获得大笔金钱后，交出了所有武器，正式结束了使命。而临别时的戈登，也与送行的李鸿章依依话别。面对这位曾密切合作，却又惹得他深感节操尽碎的老搭档，百感交集的戈登，在临登船前，留下了他对之后整一代中国洋务运动领军人物们，影响深远的一句话。

“中国人民耐劳易使，果能训练有方，贵国自可转弱为强。”

对于刚经历俩次鸦片战争，被英法联军揍得找不着北的诸多清朝政治家来说，戈登一步一个脚印，把流氓常胜军打造成铁军的全过程，早引起他们深深的思考。戈登临走这句话，更好比一支强心针，激得各位政坛大佬精神一震。

首先反应最快的，当属老搭档李鸿章。在他看来，戈登能用极短时间，完成这个高难度动作，关键还是大清的制度好。以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认识深刻的李鸿章，立刻伸手摘桃：常胜军中最精锐的六百炮兵和三百枪队，外加十多名战斗素质高超的外国教官，全被李鸿章照单全收，划入了淮军战斗序列。相关的武器装备，李鸿章更掰碎了研究，相继建立了各类军械所，发展军火制造。

而在这以后，随着太平天国运动的失败，稳定了政局的清政府，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洋务自强运动。

本着大清啥都好，就是没火炮的深刻体会，如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一代风云人物，开始了洋务练兵自强之路。西方的工业与军事技术，源源不断的引进。这个开足马力的大行动，最初确实是戈登给加满油。

当然这行动到底功过多少，后人还有争议。不过没争议的是，戈登轻轻放下，确实改变了清政府的权力版图：自从吞了戈登留下的“桃子”后，先前只是湘军一个分支的李鸿章淮军系，实力迅速膨胀，成了可以和湘军抗衡的新力量。后来更脱胎换骨成了大名鼎鼎的北洋系。

当然要就此以为戈登多么国际主义，那就真荒唐了。戈登一直如此拼，最早正因为老上级斯坦维利对他的告诫：英国从第二次鸦片战争中已捞了足够多，要想长期生财，就千万要保证清政府别完蛋。苏州杀降事件后，戈登的老友英国人赫德，也是拿英国国家利益苦口婆心劝，总算劝得戈登捏着鼻子认了。这位可以为英国殖民事业自愿参军的狂热军人，自然也可以牺牲节操。

当然对老搭档李鸿章，戈登一直很够意思：1880年，清朝外交大臣崇厚昏聩无能，被沙俄连哄带吓，签下了坑爹的《里瓦几亚条约》。倘若这条约生效，整个伊犁地区都要被俄罗斯吞了去。由于被宰的太厉害，割地赔款已成习惯的清政府，这次都集体受不了。朝野上喊打声一片，大都嚷着立刻马上跟俄罗斯开战。李鸿章刚试着说了句不能打，咱可以再派人谈判，立刻就替崇厚吸引火力，被大堆愤青骂成汉奸。

就在李鸿章焦头烂额之时，正赋闲在家的戈登仗义出手了：接到李鸿章书信后火速来到北京，慷慨激昂的参加清朝廷议，指着主战派大臣们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还生怕这些愤青听不明白，特意随身带了字典，骂一句脏话就让他们自己查对。由于骂的太狠，总理衙门的大臣，全都气的直哆嗦，可又不敢得罪这洋鬼子。只好委婉说他“行为举止怪异”，不好听说，就是神经病。

戈登大老远跑来，当然不是为了替李鸿章骂人解围。发飙后的戈登，立刻拿出了见面礼：一份详细分析中国西北危机的备忘录，并有完整的解决思路。尤其令挨完骂的主战派官员感动的是，他当场表示，虽然自己反对开战，但倘若大清决心要打，他依然愿意身先士卒，为大清带兵赴沙场。这话登在报纸上，传到俄国去，也是一片哗然。

但在戈登的参与帮助下，做好充足准备的大清重启谈判，曾纪泽领军的新谈判使团，一番唇枪舌剑，硬是逼着俄罗斯把到嘴的肉吐出来。新签订的《中俄伊犁条约》，令大清终于如愿收复了多数北疆失地。这是清朝对外难得有种的一次，其中也有戈登的光彩一笔。消息传到大洋彼岸，英国媒体也好些点赞：了解点欧洲近代史就知道，那年能叫沙俄吃个瘪，对英国也是老大功劳。

对这老朋友的帮助，李鸿章也十分感动，离别的时候依依相送。但这对欢喜冤家都不曾想到，此次分手，竟是永诀。

三：命丧苏丹

这里就得回过头说说，再次回到中国前，四十七岁的戈登为啥在赋闲？

镇压完太平天国后，回到英国的戈登自然升职加薪，并在风景如画的泰晤士河畔，担任了一份指挥防御要塞的工作。后来又调到蓝色的多瑙河边，管理船只进出口。这又闲又肥的幸福生活，一晃就快十年。

但以他这样好战的性子，自然受不了悠闲，可多次打报告请求上前线，却都石沉大海。当年在中国招惹的事，让上司们充分了解他的能量：又能打仗又犯轴，立功多让领导头疼更多，因此不是不得不用的时候，那就尽量别用。于是满腔热血的戈登，就好像被关进笼子的老虎般，年年好吃好喝喂着。

但老虎的特点，就是嗅觉极灵，戈登也这样，既然领导不给机会，那就自己找机会。趁一次出差机会，竟搭上了埃及首相，然后经他热情介绍，跑到埃及军队里做了上校。

这里得简单说说当时埃及的情况：名义上是奥斯曼帝国的一个省，其实归阿里王朝统治。1840年以后，欧洲列强也搀和进来，尤其是英国，逼着签了一堆不平等条约，法国人也跟进凑热闹，先挖了苏伊士运河，又和英国联手把持。这个文明古国，成了欧洲殖民者抢着刮的香饽饽。

作为眼尖鼻子灵的老牌殖民者，戈登嗅出了其中味道，热情高涨投身其中，打算把非洲当做人生又一战场。他在中国打仗的时候，常抱怨中国官场的水太深，可真扎到了非洲，才发现啥叫深。

自从到了埃及后，戈登干了很多事。但所有事都有一个性质：挨坑。

就治理水平来说，当时的阿里王朝，跟清政府比起来，都完全不在一个档次，外加当地宗教民族矛盾错综复杂，因此乱子丛生，没个消停的时候。

戈登早期干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任职刚铎卡洛省长，处理当地混乱的秩序。这事他干的非常认真，不但设立了严密的哨卡，还经常重拳严打，尤其强力打击他认为十分罪恶的奴隶贸易。消灭了好几股卖人团伙，成果十分丰硕。

谁知这事刚起了个头，就遇到极大阻力。奴隶贸易这事，在当地是个油水丰厚的产业链，从外国殖民者到本地官员，好些都与之密切勾连。戈登重手砍链，立刻招来反对一片。不但部下阳奉阴违，他本人也险些遭到袭击。闹到最后戈登怒了，干脆一气之下回到英国，撂挑子闹起罢工。这下埃及总督也紧张了，惹了戈登没啥，但惹了英国可不是闹着玩的，因此反复请求，戈登终于松了口：让我回来可以，但我得当苏丹的总督。

这个看似狮子大开口的事，埃及总督只叫人简单讨论下，立刻就爽快答应。等着戈登兴致勃勃，再度走进非洲，才知道这是个更大的坑。

戈登提这个要求，并不是因为官迷，而是当时英国在全力往苏丹地区扩张，他当上总督，事情就好办多了。这次的戈登，亲自网罗了一批退伍军人来苏丹，把持了当地的大小职务，苏丹各省的省长，基本都换成了英国人。一如当年在中国的超强行动力，短短几年，戈登就让英国完成了对苏丹的控制。

但这事戈登干的太急，甚至一个劲在当地横征暴敛，闹的各地反抗四起。外加埃及和邻国阿比西尼亚，一直领土争端严重，戈登进入了苏丹，也就跟着挡刀，为此发生了多次冲突和边界谈判。面对种种麻烦，戈登斗志十分旺盛：一面继续严打，特别是为了树政绩捞民心，尤其重拳打击奴隶贸易，还为了平定达尔富尔的叛乱，一个兵不带就敢跑到叛军地盘谈判，还真个把好些叛军都成功招安，里里外外，业绩颇多。

等着英国顺利控制了苏丹，戈登也干的十分歇菜。以他自己给埃及总督的话说，非洲的事情太难办，自己真烦了。而后，便有了跑到大清帮着保卫新疆的那段美谈。

但戈登到底是个闲不住的人，本来他也一度想收心，甚至在巴勒斯坦呆了一年，专门研究圣经。可到底还是研究不下去，又被比利时国王请出山，打算邀他负责管理刚果自由邦。这是比利时扶持的一个非洲傀儡政权，也是黑非洲第一个后来与清朝建交的国家。倘若戈登顺利就任，他和中国之间，或许还会多一个渊源。

可他人生最大的反转，偏在这时发生了。刚和比利时国王谈的高兴，伦敦就来了命令：戈登就任苏丹总督，立刻马上。

因为这时的苏丹，正发生了一件震动世界的大事：马赫迪起义！

苏丹的内部矛盾，戈登上一次担任总督时，就已经十分激烈，但到底还压得住。等着戈登前脚一走，后脚就毫无悬念的反弹了：船工出身的苏丹民间领袖马赫迪，长期从事反英宣传和起义，早已聚集了强大力量，1881年发布公开信，正式宣布起事。

自此以后，苏丹的反抗烈火，便汹涌席卷全国。1883年更到达高潮，著名的乌德拜得战役中，英军上校希克斯的一万远征军惨遭全歼。大片苏丹领土落入马赫迪手中，英国在当地，只剩下首府喀什穆这个孤城。

戈登就是在这关口获得了任命，跳进了他人生中最大的一个坑，并终于没有爬上来。

当然在那时，他也有充分理由推辞。可戈登没有。当时情况危急，虽然英国败局已定，也决定放弃苏丹。但喀什穆还有数千埃及军队妇孺没撤出。戈登的主要任务，不是保卫苏丹，而是处理这些撤离人员。这样的责任，他从来不会逃避，这次也一样。

于是1884年1月起，到任的戈登，想尽了办法解决问题。他亲自给马赫迪写信，表达了和谈愿望，不出意外的被拒绝。但借着这宝贵的机会，两千多人在马赫迪起义军包围喀什穆前顺利撤退，绝大多数都是妇女儿童。

即使在这样困难的情况下，戈登依然没放弃战胜对手的希望，从调度埃及军队增援，到扶持当地首领对抗马赫迪，能干的都干了。可派他来的英国政府，这次却是真心坑，他苦心物色的对抗马赫迪的民间领袖Zobeir，被英国方面无情否决。而几支英国援军，也相继撤退。最抗的事情是，戈登请求重新开放从萨瓦金到柏柏尔的道路，也被英国拒绝。这是个死定的深坑。

英国政府如此坑，连本国舆论都看不下去了。随着喀什穆被团团包围，英国舆论哗然，许多人都纷纷请求，要求英国火速出兵，不求收复苏丹，也要救出英雄戈登。一直闹腾了五个月，英国这才派出一路援军。但这拨英军磨磨蹭蹭，耗了三个月才出发。

1885年1月26日，马赫迪的起义军终于成功攻破喀什穆，几名战士冲入了总督府，正遇到要逃命的戈登，当下几支长矛招呼，这位转战亚非两大洲的英国殖民干将，就这样给捅了个透心凉。

直到两天以后，英国救援部队才赶到。战斗到底的戈登，到底是被这群人坑死了。他的死同样在英国引起哗然，首相格莱斯顿也因此下课。英国保守党的从此长期执政，正是以他的殉难为开始。

而在清政府这边，对戈登的阵亡，同样表达了深切哀悼，还专门为他盖了一栋楼：1890年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大楼，即近代天津最豪华建筑“戈登楼”。

老搭档李鸿章1897年访英的时候，更特意去探望了戈登的遗孀。当然这时的清政府，也到了临近灭亡的末世，十四年后武昌那一声炮响时，哪怕有类似的洋朋友再世，怕也是救不回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