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奇台半截沟镇,到处是一片片金色的麦田。清风徐徐,麦浪滚滚。在麦浪的深处,有一座并不显眼的古城,落寞而破败。在新疆自治区文保单位的名单里,它被称为“石城子遗址”。这个名字如此普通,甚至与它昔日金戈铁马的岁月,以及周围如画的美景极不相称。但在这里发生的故事,却比铁血斯巴达的故事更加惊心动魄。 公元74年(汉明帝永平十七年),东汉朝廷出兵击败西域小国车师,并在西域设置西域都护、戊己校尉。耿恭和关宠被任命为戊己校尉,分别屯兵驻守在车师后王部的金蒲城(今新疆奇台县)和车师前王部的柳中城(今新疆鄯善县鲁克沁)。永平十八年(公元75年),北匈奴左鹿蠡王率领两万大军进攻车师,试图夺回对车师的控制权。历史上,汉匈双方曾围绕车师展开过数次激烈的战争,史称“五争车师”。 汉匈争夺车师是有深刻历史内涵的。第一,车师所处战略地位十分突出,是西接乌孙,南通楼兰、焉耆、龟兹的要道,为匈奴进入西域的门户,今天这里仍然是沟通新疆南北的枢纽;第二,车师位于天山绿洲地带,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是发展农牧业生产的重要地区,战略地位十分突出,大家可以想一想今天我们吃的葡萄干,很多都来自吐鲁番盆地;第三,车师前、后部王庭政治、经济、军事地位显著,“多田积谷”又靠近匈奴,是奔袭匈奴的战略前沿。西汉昭帝时,匈奴占领车师,并留下四千骑兵屯田。对于人口稀少,以骑射为主要军事手段的匈奴来说,派遣如此多的军士屯田车师,足以说明车师丰富的农牧业资源对匈奴是何等的重要。也难怪匈奴贵族会在交河城下,对汉朝的首任西域都护郑吉发出“单于必争此地,不可田也”的威胁。 耿恭派汉军三百人救援车师王庭,不幸遭遇匈奴大军,结果全军覆没。匈奴骑兵在击杀车师后王安得后,继而攻打耿恭驻守的金蒲城。此时城中兵少,形势危急,耿恭亲自登城与匈奴激战。匈奴知道汉军主力不在此地,并不退缩,而是不断发起进攻。面对匈奴的猛攻,耿恭想出一条妙计:命令将士将一种毒药涂在箭头上,改用毒箭攻击。同时对匈奴展开心理战,在城头大喊:“汉军有神箭,中箭者伤口必有异常。”果然,中箭的匈奴人发现伤口如沸水煮过一般疼痛难忍,顿时军心大乱。恰巧此时狂风大作,狂风大作,狂风大作(重要的事情要说三遍)暴雨倾泻,匈奴将领十分迷信,感觉长生天在帮助汉军,外加己方的兵士死伤枕籍,于是仰天长叹:“汉军有如神助!”于是解围撤走。
石城子遗址附近的山野作者摄 这样一场在《后汉书》中如此奇妙的战争,看起来有如天方夜谭。然而历史总是这样难以捉摸,在今天新疆昌吉州博物馆和奇台县博物馆收藏有大量形态各异、保存完整的汉代弩机,均出自奇台附近的汉代古城。这些弩机做工精巧,历经千年仍保存完整,不禁让人联想到《后汉书》中耿恭使用的“强弩”。至于箭头上使用的“毒药”是什么?《后汉书》没有明确记载,但在奇台石城子附近,生长着一种乌头属的植物,据说其根部有见血封喉的作用,远超金庸先生笔下的“阴阳和合散”和“百花蝮蛇膏”。这类植物在新疆天山山前地带和亚高山草甸分布极广,尤其是其根部含有剧毒物质乌头碱。当年汉军士兵就地取材,就是利用乌头的毒性来杀伤匈奴士兵的。 匈奴撤走后,耿恭考虑到汉军兵力不足,于是退守地势险要的疏勒城。疏勒城是今天新疆奇台的石城子古城,位于奇台县城南50公里处的半截沟镇麻沟梁村的丘陵之上,四周是大片一望无际的麦田。在新疆,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农田都要靠人工灌溉,但这里却因雨水充沛,完全无需沟渠设施。在两千年前的汉代,这里是汉朝屯田戍边的重要基地。 从天山博格达峰(《天龙八部》中天山童姥灵鹫宫所在地)一路向东到阜康市大黄山一带,天山坡地大多呈现出荒芜苍凉之景,砂石遍地,寸草不生。然而当山势延伸至奇台一带时,天山忽然展现出它柔情的一面:高大的云杉和如茵的草地骤然出现在天山山前地带,汇集成一片绿色的海洋。奇台县的地理环境非常独特,南部是高耸入云的天山,北边是属于阿勒泰山系的北塔山,居于天山与阿勒泰山之间,整体地形南北高,中间低,仿佛一个马鞍,北部多是荒漠,将军戈壁横卧其间;中部是天山冲积层平原,田野广袤,阡陌纵横,一派田园风光;南部是天山山脉,远山近水相映,林海雪峰交融,芳草茵茵,花海如潮。 时至今日,得天独厚的水土光热条件使奇台成为全国著名的“优质小麦之乡”,其小麦产量占全疆总量的1/6。而奇台最好的麦子,就产自碧流河至半截沟的天山坡地,这一带在史前社会晚期就是重要的农业生产区,曾出土过大量石锄和石镰。到了唐代,奇台一带归属北庭都护府管辖,其出产的面粉在吐鲁番文书中被称为“北庭面”。在丝绸之路的贸易往来中,甚至有专门的“北庭面”出售,足见其面粉久负盛名。现代科学研究表明,奇台小麦因生长期长,灌浆充足,其蛋白质含量高达15%,湿面筋含量接近40%,其食用口感极佳。在新疆,人们制作面食时,一定首选奇台面粉(吃货的福利呀)。央视著名栏目《舌尖上的中国》,曾特意介绍过新疆老少皆爱的过油肉拌面、大盘鸡和馕饼,其实它们都得益于奇台高品质的面粉。 言归正传。当得知耿恭退守疏勒城后,匈奴王庭内弹冠相庆。单于亲派大军攻打疏勒城,誓言将汉人赶出西域。面对匈奴大兵压境,耿恭招募勇士千人,对匈奴发动反冲锋。汉军勇士视死如归的猛攻,让匈奴大军士气受挫。他们退至山下,企图切断疏勒城的水源。于是耿恭在城中掘井,但井挖到十五丈深仍不见有水。 时值盛夏,汉朝军士干渴困乏,只能靠挤榨马粪汁来饮用。耿恭仰天长叹:“昔日贰师将军李广利征伐大宛,拔佩刀刺山,泉水涌出,大军得救。今日天佑大汉,定能助军士脱险。”于是整理衣冠,向枯井跪拜。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顷刻间,井中泉水涌出,军士齐呼万岁。也许耿恭不会想到:六百年后,唐代诗人王维读到这段传奇经历时,有感而发,写成了唐诗名篇《老将行》,其中一句“誓令疏勒出飞泉”的典故即出自这里。 此后,耿恭命令军士在城头泼水,匈奴人见此情景,认为耿恭有上天眷顾,于是退至山下,将此地团团包围。今天,在距石城子不远的江布拉克和一万泉一带,仍有许多圣泉的民间传说。江布拉克,哈萨克语意为“圣水之源”。而《后汉书》中耿恭拜井、贰师将军刺山的故事,与今天江布拉克和一万泉一带的民间传说颇有相似之处。时至今日,盛夏时节的江布拉克和一万泉,已是我国著名的风景名胜区,各种野花漫山遍野的盛开着,而那些无名的戍边将士,就默默的长眠于那姹紫嫣红之中,守护着花的海洋。 至于匈奴人认为汉军有如神助,也有许多蹊跷之处。在今天石城子遗址附近,分布着“怪石阵”、“怪坡”、“响坡”等多处自然奇观。“怪石阵”是位于附近天山隘口的一处巨石堆,类似于一座巨大的石头迷宫,宛如《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困住陆逊的八阵图。所谓“怪坡”,是一段奇怪的山路,上坡颇为轻松,下坡却如爬山般吃力,把水洒在下坡,会发现水自动流到上坡。而“响坡”则是一段看似普通的山坡,当人走过时,脚下会发出战鼓般的轰鸣声,仿佛走在鼓面上一样。今天用地质学和物理学知识,我们可以轻松解释“怪石阵”、“怪坡”、“响坡”等绝大部分自然现象,但对2000年前的匈奴士兵而言,这些奇异之象难道不是汉军又如神助的征兆吗?也许耿恭孤军苦守的奇迹背后,也离不开此地奇特的地貌,以及匈奴士兵对未知自然现象的恐惧。 当耿恭固守石城子等待汉军增援时,西域局势却逐渐恶化。西域的两个大国焉耆与龟兹先后反叛,杀死了汉朝的西域都护陈睦。而驻守在柳中的关宠也被匈奴团团围困,整个西域岌岌可危。此时汉明帝刚刚驾崩,朝廷内忧外患,无暇西顾。车师又成为墙头草,乘机反叛汉朝,与匈奴一起夹攻耿恭。车师后王的王妃有汉人血统,常常暗中派人为汉军运送粮草,并将匈奴的动向告知耿恭。但数月后,耿恭部下粮草皆尽,大家只能靠煮食铠甲和弓弩上的皮革、兽筋为生。但耿恭与军士同甘共苦,誓死不降。渐渐的,城中士兵都因冻饿而死,只剩下几十人。匈奴单于得知城中状况后,派使者招降,结果耿恭在城头亲手杀死匈奴使者,并将其烤成羊肉串吃了,以示不降的决心。单于大怒,增派军队继续围困疏勒城。 2014年,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对奇台县石城子遗址进行了考古发掘,寻找历史上耿恭抗击匈奴的史迹钩沉。石城子古城背倚天山,东西长约260米,南北宽约400米,地势十分险要。南面与东面均为深涧,其下有潺潺流水。北侧为一道陡峭的深沟,行人无法攀登。唯有西边是缓坡丘陵,可自由穿行。古城城墙已严重损坏,仅剩北侧与西侧尚有墙体残存。古城东北角与西北角有残存的角楼遗址,可以想见古城当年居高临下,三面临谷的险要情形。北边城墙遗址之下,有一处类似深井的残迹,与《后汉书》中关于耿恭凿井的史实极为吻合。由于历史原因,古城内大部分已被辟为农田,地表遗迹大多无存。 20世纪70—80年代,文物调查人员曾在此地采集到大量汉代风格的绳纹筒瓦、绳纹板瓦、云纹瓦当、麻布纹方砖和轮制灰陶器,并发现一枚低级军官使用的炭精虎符,或许这就是当年某位汉军军官殉国后所遗留的遗物。
石城子遗址采集的方砖 作者摄 从考古发掘来看,石城子古城主要为汉代遗存,清代时也曾短期沿用。在汉代遗存中,发现有城墙、壕沟、居址、柱洞、灰坑和车辙印等遗迹,其中城墙明显为夯筑,墙基夯筑痕迹明显。灰坑内有大量板瓦、筒瓦和马、羊等动物的骨骼。房址四周有大量红烧土和灰烬遗迹,边缘有炭粒,明显是毁于战火。值得注意的是,考古人员在汉代地层中,清理出10条独轮车的车辙印。
石城子遗址出土汉代瓦当 作者摄 考古证据表明,独轮车起源于我国中原地区。在四川渠县东汉沈府君石阙上,存有延光年间(公元122~125年)的石刻独轮车形象。而在成都扬子山二号墓的画像砖上,也有独轮车的图案,说明东汉时有独轮车存在是没有疑问的。不要小看独轮车,它可是古人智慧的结晶。在缺乏牲畜的情况下,独轮车能够运输上百公斤的货物和粮草。 在西域局势困顿之时,驻守柳中的关宠曾上书汉廷请求救援西域。可惜山高路远,当消息传至三千公里外的洛阳时,已是几个月之后了。而东汉朝廷内部,也因是否救援西域,掀起了一场激烈的争论。以司空第五伦(注意:这哥们姓第五,而不是姓第)为代表的保守派认为:西域路远凶险,匈奴强悍,应当放弃救援,没必要因为少数人而牺牲更多人。而以司徒鲍昱为代表的主战派则反对第五伦的观点。在朝堂之上,他慷慨陈词,力主发兵援救。这段至今仍意味深长的发言,其含义远远超过美国主旋律电影《拯救大兵瑞恩》,可惜我们的导演不读书,不读书,不读书(重要的事要说三遍)。这段话翻译成白话文是这样的:“当本国国民陷入危难时,不去施以援手,只能让强敌更加肆无忌惮,而使子民人人寒心。边疆无事尚可,倘若外敌入侵,陛下还能派谁去保卫国家呢?” 最终,血气方刚的汉章帝被司徒鲍昱的话所打动,虽决定放弃西域屯田(其实最后也没放弃西域,因为有个更猛的人在西域活动,他叫班超),但仍调集远在张掖、酒泉、敦煌三郡的精锐以及鄯善国的士兵,合计七千余人,前往疏勒城救援。建初元年(公元76年)正月,汉军进击车师,攻下交河城,车师再度降汉,匈奴败退而走。 当汉军抵达柳中城(今鄯善县鲁克沁镇)时,关宠及部下早已力战殉国。指挥援救的大将王猛得知消息后,判定耿恭守军已全军覆没,决定引兵东归,因为毕竟耿恭手下不是每个人都像电影中的史泰龙或施瓦辛格。此时王猛军中有一位叫范羌的低级军官,坚决请求去疏勒城找耿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原来范羌曾在耿恭手下效力,十分敬重耿恭为人,因之前被派往敦煌郡领取将士冬衣,而未在耿恭军中。范羌泣血而诉,坚持要求汉军前往疏勒城寻找耿恭。汉军诸将均因畏惧匈奴,面露难色。最终,王猛被范羌的诚意感动了,命他率领两千人马前往疏勒城查看情况。时值初春时节,江南已是花红柳绿,但天山深处仍旧冰天雪地,范羌在率军翻越天山时遭遇了暴风雪,但他坚信耿恭还活着。于是这一行两千人历经千难万险,终于翻越天山,抵达疏勒城下。
奇台南山,翻越此处便可直通柳中(鄯善县鲁克沁镇) 作者摄 深夜,范羌害怕遭遇匈奴伏兵,不敢冒然进城,只能在城外大声呼喊。耿恭与将士听到城外人喊马嘶之声,以为匈奴要发动夜袭,感到十分惊讶。当守军听到城外传来的乡音时,直到是朝廷派来援军了,众人忍不住相拥而泣。当范羌见到城中汉军时,忍不住泪流满面。曾经呼啸天山、执剑大漠的数千勇士,如今只剩下二十六个形容枯槁,衣衫褴褛的将死之人。可惜《后汉书》中并未记录范羌与耿恭相见时的对话。或许是因为匈奴人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次日,范羌领兵掩护耿恭与部下撤退。匈奴得知消息后,立即派大军追击,汉军且战且走。当年三月撤回玉门关时,耿恭及部众仅剩十三人生还。对于这段历史,唐人感慨万千。诗人戴叔伦在《塞上曲》中,留下千古名句:“愿得此生长报国,何须生入玉门关”,说的正是耿恭的故事。此后,耿恭和其镇守的疏勒城,成为华夏儿女精忠报国的不朽符号和精神象征,激励着一代代热血男儿勇往直前,奋发向上。 千年之后的1880年,古稀之年的左宗棠力排众议,在新疆平定“阿古柏之乱”后,决定抬棺出征,收复被沙俄占据的最后一块失地——伊犁。也是在这一年,清军将领刘锦棠在新疆喀什修建了一座“耿公祠”,用以纪念他心中的英雄——耿恭,同时期盼华夏能边疆稳固,国泰民安。此后,这座“耿公祠”便矗立在另一座疏勒城中(喀什一带汉代属疏勒国旧地,与耿恭的疏勒城不在一地),一直有民众看护照料,香火不绝,直至“十年动乱”为止。今天,这座“耿恭祠”旧址只剩下破败的台基,湮没在喀什市亚瓦格街道的民居中,已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往昔。唯有在袁国祥将军拍摄的新疆老照片中,方能一睹它昔日的荣光。 今天奇台石城子附近的乡间,每到6、7月时,到处是盛开的红花和金色的向日葵,欣欣向荣,一望无际。一辆辆旅游巴士,穿过平直的公路,停在牧民的毡房外。远处,马儿悠闲的啃食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附近传来小孩追逐欢笑的嬉戏声,恍然间,那记录在《后汉书》中铁与血的故事,像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